心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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心虛
窗外夜色溫柔如水。
明朗月光照遍宮闕巍峨的京城, 也灑在纖陌縱橫的鄉間小道，映出燈燭溫暖的闔家團圓，也未舍離人匆忙奔波t的身影。
陸修此刻縱馬馳於官道, 墨色錦衣微揚。
自打上回永熙帝和許婕妤在行宮遇到襲擊, 蔡衡因防衛不力、辦案有失而受責後, 永熙帝對陸修的倚重便又添了幾分。
遇到不便張揚的事，頭一個就想到陸修，命他暗裏徹查隱情。
陸修自然明白皇帝的心思。
年逾花甲的帝王, 縱然權柄在握，仍未失君臨天下的威儀, 身子骨卻早已遠不如從前。朝政上千頭萬緒的事沒一刻消停, 永熙帝本就精力漸漸不濟，平素還要分出閑暇觀舞聽曲, 重享美人溫柔繾綣的滋味, 若想緊盯朝堂動向, 自然得靠旁人。
從前這種事都是交給儀鸞衛。
但如今蔡衡欺上瞞下的事既已被察覺，永熙帝縱沒急著發落, 難免起了忌憚之心, 怕蔡衡尾大不掉蒙蔽帝王。
相較之下，陸修辦事之利落縝密絲毫不遜於蔡衡，這些年永熙帝許他私下養的人手也都牢靠，許多差事辦得比儀鸞衛還漂亮。
且有先老公爺的情分在，陸修又品性可靠，那些無需拿出狠辣手腕斬盡殺絕, 只需查明實情的事, 交給陸修辦是最穩妥的。
這般器重，自然也讓陸修越發忙碌。
此次他奉旨出京辦差, 也幾乎是夙興夜寐地連軸轉，沒多少歇息的時候。
這般勞碌當然也是有好處的。
從最初的十餘名部下，到如今悉心調.教的百餘精銳，陸修在朝堂的官職雖不算多高，京城內外的羽翼卻不比身為皇子的睿王遜色。
也能讓他在奉旨辦差之餘兼顧旁的事情。
譬如謝家。
上回在外教坊遇到顧文邵之後，陸修便讓易簡吩咐人趕往謝辰的流放地，提早布置謀劃。其後他出京辦事，消息仍陸續送到跟前，這晚連夜查明實情後回到官驛，還沒將披風解去，易簡便扣門而入。
左右住的都是心腹，易簡掩上門扇後便匆匆走近跟前，拱手道：“主子，事情辦妥了。”
“如何？”
“不出主子所料，咱們的人手搶先趕過去，才剛布置好，謝辰那邊就有了動靜。走的是江湖的路子，不知是顧相找的，還是東宮安排的。”
陸修頷首，“是想殺謝辰滅口？”
易簡點頭稱是，又將京城遞來的兩則消息稟報清楚。而後如常查案，直至五月初，一行人才趕回京城。
-
時近端午，暑熱漸漸逼近。
京城的街市上早早就擺了菖蒲香包等物，人人都換了單薄輕便的夏衫，三五成群的籌備後頭的龍舟賽、端午宴等事。
陸修回衙署稍稍歇息，用過晌午飯後，估摸著永熙帝午睡後起身的時辰，換了身衣裳直奔皇宮。
才到宮門附近，就見衛國公陳棠從裏頭出來，悶著頭心事重重，在隨從的攙扶下登車而去，就連那匹馬都蔫頭耷腦的。
陸修只瞥了一眼便收回視線。
先前那場大火燒得滿京城人盡皆知，後來周彥在別苑裏挖出好些被戕害的女孩子，查出那都是陳秉坤的手筆之後，別說百姓覺得駭人聽聞，就連永熙帝都頗為惱怒。
若非陳棠涕淚俱下地請罪求情，怕是連公府的爵位尊榮都要奪了。
饒是帝王開恩，陳秉坤也被判了死罪，直待秋後問斬。
陳棠為了保住祖宗好容易攢下來的基業，在禦前求情時沒少被永熙帝斥罵，轉頭見兒子性命難保，爵位要落到二房手中，心裏豈會好受？
且那火燒得實在蹊蹺，又有陸修暗裏的點撥，陳棠既對陳妙容母女起了疑，這陣子暗中查探，據聞已經有了眉目。
陸修不動聲色，如常進宮。
麟德殿外白玉欄桿潔凈如雪，丹陛被明晃晃的日頭照得發燙，檐下伺候著的高輔見陸修載著滿身風塵回宮覆命，不由笑迎了兩步。
“陸世子一路辛苦，皇上昨兒還念叨呢，擔心世子在外累著。”他笑吟吟地招呼，又笑睇殿門，道：“今日太子殿下陪皇上用飯，這會兒還在裏頭。怕是世子得候上一陣了。”
“太子殿下也在？”陸修稍感詫異。
永熙帝雖年事漸高，朝政的事卻仍攥得頗緊，因精力不似從前旺盛，每日午飯後都要歇上半個時辰，這是親信重臣們都知道的習慣。
陸修也是因此才等到午睡起身的時辰才來。
高輔聞言便笑了笑，“天兒漸漸暑熱，前些天皇上貪涼多吃了幾口冰的，身子便不大爽利，病了好些天。太子殿下近來格外留意，常來陪伴用午膳，伺候皇上午睡過後才會回東宮。仁孝之心，皇上讚不絕口呢。”
陸修得了提點，便自拱手，“多謝高大人。”
高輔含笑，讓人去偏殿斟杯好茶。
陸修便垂目在殿門外候著。
太子慣愛在永熙帝面前表露孝心，拿著父子之情來換君王的信重，這他是知道的。只是沒想到永熙帝瞧著威儀硬朗如舊，身體竟虛弱至此。
也難怪太子這般殷勤。
陸修瞥了眼安靜緊掩的殿門，瞧見遠處儀鸞衛巡查的隊伍緩緩走過，念及太子和蔡衡暗裏的勾當，眸色稍深。
約莫兩炷香的功夫後，殿門才吱呀打開。
太子端然而出，穿了身金線密繡的朱紅外裳，唇邊噙著稍許笑意。
見陸修竟在殿外候命，他臉上笑意稍深，“許久沒見，陸世子這是剛辦差回來？”
“微臣拜見太子殿下。”陸修朝他拱手施禮。
太子金冠銜珠，沖他頷首道：“父皇午睡才醒，你且進去吧。”說罷，自管擡步下了玉階，仿佛這只是一場平淡無奇的偶遇。
直等走遠些，他才回頭瞧了眼已然緊掩的殿門，笑得意味深長。
十日之前，邱美人便已私下裏告訴他，說謝辰的事已經辦妥。
“是家兄親自帶人過去的。謝辰流放後雖被發配到采石場，因遇到舊友照拂，平素不必做苦力時兩人偶爾會結伴出游。那日他們進山游玩，遇見流竄的土匪，倉皇逃命時一個僥幸逃脫，謝辰上了年紀腿腳不便，跌落懸崖後命喪黃泉，也只能算他倒黴。”
彼時銷金軟簾垂落，邱美人衣衫微亂，拿指腹幫太子輕揉雙鬢，將當時的情形娓娓道來。
太子闔著眼，問道：“屍骨找到了？”
“自然是不能疏忽的。那地方日子過得艱苦，山裏常有虎狼出沒，謝辰摔傷後血氣引來餓狼，等家兄找到時已經被啃得差不多了。不過衣裳用物都在，臉上的刺字也模糊可辨，斷乎不會認錯。”
邱美人貼在男人背上，笑得溫柔，“妾身家人辦事向來穩妥，殿下盡可放心。”
太子甚是滿意，轉身將她就勾進了懷裏。
邱家父子出身草莽，雖不似東宮和儀鸞衛的人手那般訓練有素，辦事時卻沒出過差錯。這回辦事也還算利落，他後來讓人留意打探，除了睿王得知消息後想查探原委卻碰了一鼻子灰離開外，暫且沒有旁的動靜。
倒是陸修，也不知葫蘆裏賣的什麽藥。
一面冒險闖進火場去那美嬌娘，一面卻對謝辰的死無動於衷，別說派人追查死因，連個打探消息的都沒有。
莫非人手有限顧不上謝家？
抑或陸修也如尋常男人般薄情貪色，只將小美人放在眼裏，無意搭理旁的麻煩事？
太子拿不準，只饒有興致地招手讓周福靠近些，低聲吩咐，“讓人留意外教坊的動靜，那位美嬌娘恐怕還不知道祖父的死訊。”
-
外教坊，綠楊蔭濃，蟬聲漸起。
瀾音穿了身單薄的紗衣，底下彩繡的羅裙堆疊，如瀑青絲拿玉釵隨意挽起，正在窗邊撥弄鶴鳴。
整個四月她都在養病，太醫妙手調理之下身體已然無礙，她既拿著俸祿養在外教坊裏，少不得該如從前般忙碌起來。
侍宴的事先前都是聞溪和崔銀珠等人擔著，如今她和許楚蠻、周小瑩既已恢覆，難免要多接幾個帖子，讓忙碌了整月的聞溪稍稍喘口氣。
除此而外，登臺之事也安排好了。
先前樂部三位翹楚養病，登臺的都是排名稍次的人，雖說排練出的舞樂並不遜色，到底名氣稍有不及。
外教坊看客如雲，有些是奔著真本事來的，有些卻是慕名而來，想瞧瞧能在禦前演舞奏樂的人是何等風姿。
瀾音初次入宮時本就得了誇讚，正月裏頻頻去高門貴府侍宴，後來又被永熙帝和許婕妤單獨召見，算是外教坊裏脫穎而出的一位新秀。名氣一旦傳開，又有年少美貌的傳聞，便有許多人想一睹風采。
偏巧一場大t火傷了肺腑，這個月她閉門養病，卻急壞了外面想聽曲子的王孫公子們。
燕管事心裏有數，便選了端午佳節，讓她們各自登臺演奏。
消息一出，引得眾人爭相競逐。
據說端午那日的雅間早已訂滿，就連外頭的座位都是早早就招呼好了的，不等美人登臺，便已一座難求。
如此盛況，燕管事面上有光之餘，難免殷切叮囑，讓瀾音她們好生準備舞蹈樂曲，就連登臺的次序和曲目，都是燕管事親自編排的。
瀾音既是備受矚目的新人，自然不可偷懶。
這兩日天氣漸熱，她從早到晚都待在習練房裏，除了端午登臺的曲子，還要準備月底入宮表演用的樂舞——那是二月初就已定下的事，由她和聞溪、阮妤、魏姌一道排練舞曲，先前早就打磨好了，如今只消她不拖後腿，入宮前再一道練上數日便可無礙。
種種雜務，皆須靜心應對。
瀾音一曲撫罷，自覺比前兩日進益良多，不由瞧向旁邊的沈秋娘。
這位也是樂部教習琴瑟的，年過四十的女人，年輕時也曾風光過一陣子，後來容顏漸老，幾年的新鮮勁兒過去後便甚少外出侍宴了。
論天資，她其實不及瀾音那般得天獨厚，但論技藝，她在外教坊待了大半輩子，多年潛心磨礪之下，能耐並不遜色於正當妙齡的這群人。
瀾音幼時承祖父教導，進了外教坊後，雖偶有樂官和長公主的點撥，平素卻不變攪擾貴人，便常請沈秋娘幫忙指點。
沈秋娘原是罪奴，年近三十時才求得恩準尋了夫家過期平淡日子，如今女兒年紀跟瀾音一般大，難免親近些。
聽瀾音撫罷，她雖不敢以指點擅居，卻將聽曲的感受細細道來，與瀾音探討打磨。
正說著，外頭忽而有人扣門。
得了允準之後，婢女言歡推門而入，屈膝道：“謝姑娘，英國公府來了位客人想見你，已跟燕管事稟報過了。”說話間側身讓開，便有位仆婦一團和氣地擡步進門，向瀾音端正行禮。
瀾音微詫，“這位是？”
那仆婦朝言歡頷首稱謝，待沈秋娘頗有眼色地出去後，便回身掩上屋門，笑吟吟道：“奴婢是英國公府二姑娘身邊的，有事求姑娘相助。”
英國公府的二姑娘，那不是陸驪麽？
在行宮時，瀾音因長公主的緣故與陸驪相識，對她印象深刻，此刻聽聞是她來請，不由起身道：“陸姑娘有何吩咐？”
“哪敢說吩咐呢。”仆婦笑了笑，道：“實不相瞞，我們姑娘習練曲子時有些地方總覺得滯澀，恰好女先生出京了，她想著謝姑娘才華出眾，便想請姑娘過府一敘，稍加指點。不知姑娘是否得空呢？”
這話一說，瀾音哪能不明白？
陸驪身為公府貴女，雖說性情率真嬌憨，不像旁的高門貴女般倨傲，到底身份所限又未曾出閣，等閑不便孤身來外教坊這種地方。
請瀾音去公府也是人之常情。
那仆婦受了陸驪的叮囑，神情很是客氣，“燕管事那邊已答應了，若姑娘肯去幫忙，我們姑娘萬分感謝的。”說著話，雙手呈上預先準備的錦盒，給瀾音過目後含笑擱在鶴鳴的旁邊。
瀾音欠了陸修那麽大人情，加之原就與陸驪相談甚歡，哪怕沒半分謝禮也會欣然前往，此刻正好習練得疲憊，便隨她出門去透口氣。
-
馬車駛過熱鬧長街，直往公府而去。
瀾音走得匆忙，雖是應人所請，頭回登門拜訪時也不好兩手空空。想著公府朱樓玉闕，陸驪身邊的貴重之物遠非她這罪女能比，尋常首飾釵環都不稀罕，途徑一處酒樓，聞見裏頭撲鼻的飯菜香氣，便有了主意。
遂請馬夫繞道去一趟蘇記食香閣。
這是京城裏有名的點心鋪子，雖說賣得比別家貴十來倍，做出來的糕點卻極精致，口感滋味都遠非別處所及。
就連高門貴戶設宴時，也常買他家的索喚待客。
瀾音在外教坊叫過他家的索喚，確實做得十分出挑，這會兒驅車過去，見門口停了一溜華蓋香車，便知生意之紅火。
待馬車尋了位子停好，她與仆婦進了裏面，才發現這鋪子比她想象中的還大。
面闊四間的兩座閣樓打通後連在一處，裏頭擺著新鮮花卉，琳瑯滿目的糕點櫃子整齊排開，因裏頭十分闊敞，便是有許多人穿梭選買，也不覺得擁擠。甚至綠樹掩映的窗畔還有雅座和茶水，供人歇腳品嘗。
瀾音選了兩份糕點，請仆婦幫忙拿著，而後排在隊伍裏等著結賬。
正當妙齡的少女，哪怕身上穿著不算名貴，因自幼讀書和修習樂理熏陶出了溫雅柔婉的氣度，在人群裏便頗顯眼。
在場多是高門貴戶奉命而來的仆從，幾乎沒人認得她。
除了對面馬車裏的陳妙容。
她今日原只是路過。
先前那場大火燒得京城裏人盡皆知，也將陳秉坤歹毒狠辣的行徑公之於眾，莫說斷了襲爵之念，就連性命都沒能保住。
陳棠為此郁郁寡歡，二房雖因衛國公府受人議論龜縮過一陣子，待陳秉坤罪名落定後，很快便如無事人般出來了——總歸那是長房的惡行，陳妙容母女縱遇著旁人議論，也多是推得幹幹凈凈，感嘆一句家門不幸罷了。
因陳秉坤獲罪後陳棠膝下無子，公府的爵位少不得要落在二房的侄子身上，陳妙容母女跟著沾光，身份上反而貴重了些許。
近來天氣漸熱，加之端午佳節將近，京中高門或是去郊外避暑、籌備龍舟賽，或是設宴款待親友以候佳節，陳妙容自然跟著母親四處赴宴。
前日她隨母親去了趟城外別苑，今日動身折返，想著食香閣新出了糕點，便順道過來，讓仆婦買幾份回去。
後晌天熱，馬車裏也有些悶。
她獨自坐著百無聊賴，掀起側簾的角落隨意打量，目光掃過兩道熟悉的身影時，卻忽然怔住了。
提著食盒的那位仆婦她認得，是陸驪身邊的人，先前她隨母親頻頻登門時曾留意過。
旁邊那人則身姿窈窕，裙裾搖曳。
謝瀾音？她怎麽在這裏？
竭力回避的記憶霎時湧入腦海，那晚別苑裏火焰熊熊，陸修毫不遲疑地沖入火場，而後滿身煙塵抱著瀾音出來的場景歷歷在目。
那是她欽慕許久，一心想要嫁與的男人。
卻在令她顏面掃地後，轉頭卻為另一個身份卑賤的罪奴出生入死，不惜拿自家性命冒險。
而今陳秉坤早已獲罪入獄，京城裏也少有人提及那場火，長房的伯父在兒子被判死罪後便傷心欲絕精神恍惚，嚴禁隨從再提舊事。
所有的事似乎都已翻篇。
直到此刻，陳妙容看見險些命喪火海的瀾音容色煥發的站在那裏，結賬後登上英國公府的馬車轆轆而去，心頭忍不住還是跳了跳。
許多事在火海裏塵封，唯有那扇反鎖的屋門是少有人知的秘密。
京兆府查案時，料定那反鎖的屋門是周媽媽懷恨在心，欲借機將外教坊的性命牽扯進來，加重陳家的罪名以洩私憤。
案子已經塵埃落定，沒人再深究那些細節。
她們應該也無從知道吧。
陳妙容望著英國公府那輛徐徐駛遠的馬車，回過神時，掌心裏無端竟布了細汗，趕緊悄然擦拭幹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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窗外夜色溫柔如水。
明朗月光照遍宮闕巍峨的京城, 也灑在纖陌縱橫的鄉間小道，映出燈燭溫暖的闔家團圓，也未舍離人匆忙奔波t的身影。
陸修此刻縱馬馳於官道, 墨色錦衣微揚。
自打上回永熙帝和許婕妤在行宮遇到襲擊, 蔡衡因防衛不力、辦案有失而受責後, 永熙帝對陸修的倚重便又添了幾分。
遇到不便張揚的事，頭一個就想到陸修，命他暗裏徹查隱情。
陸修自然明白皇帝的心思。
年逾花甲的帝王, 縱然權柄在握，仍未失君臨天下的威儀, 身子骨卻早已遠不如從前。朝政上千頭萬緒的事沒一刻消停, 永熙帝本就精力漸漸不濟，平素還要分出閑暇觀舞聽曲, 重享美人溫柔繾綣的滋味, 若想緊盯朝堂動向, 自然得靠旁人。
從前這種事都是交給儀鸞衛。
但如今蔡衡欺上瞞下的事既已被察覺，永熙帝縱沒急著發落, 難免起了忌憚之心, 怕蔡衡尾大不掉蒙蔽帝王。
相較之下，陸修辦事之利落縝密絲毫不遜於蔡衡，這些年永熙帝許他私下養的人手也都牢靠，許多差事辦得比儀鸞衛還漂亮。
且有先老公爺的情分在，陸修又品性可靠，那些無需拿出狠辣手腕斬盡殺絕, 只需查明實情的事, 交給陸修辦是最穩妥的。
這般器重，自然也讓陸修越發忙碌。
此次他奉旨出京辦差, 也幾乎是夙興夜寐地連軸轉，沒多少歇息的時候。
這般勞碌當然也是有好處的。
從最初的十餘名部下，到如今悉心調.教的百餘精銳，陸修在朝堂的官職雖不算多高，京城內外的羽翼卻不比身為皇子的睿王遜色。
也能讓他在奉旨辦差之餘兼顧旁的事情。
譬如謝家。
上回在外教坊遇到顧文邵之後，陸修便讓易簡吩咐人趕往謝辰的流放地，提早布置謀劃。其後他出京辦事，消息仍陸續送到跟前，這晚連夜查明實情後回到官驛，還沒將披風解去，易簡便扣門而入。
左右住的都是心腹，易簡掩上門扇後便匆匆走近跟前，拱手道：“主子，事情辦妥了。”
“如何？”
“不出主子所料，咱們的人手搶先趕過去，才剛布置好，謝辰那邊就有了動靜。走的是江湖的路子，不知是顧相找的，還是東宮安排的。”
陸修頷首，“是想殺謝辰滅口？”
易簡點頭稱是，又將京城遞來的兩則消息稟報清楚。而後如常查案，直至五月初，一行人才趕回京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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時近端午，暑熱漸漸逼近。
京城的街市上早早就擺了菖蒲香包等物，人人都換了單薄輕便的夏衫，三五成群的籌備後頭的龍舟賽、端午宴等事。
陸修回衙署稍稍歇息，用過晌午飯後，估摸著永熙帝午睡後起身的時辰，換了身衣裳直奔皇宮。
才到宮門附近，就見衛國公陳棠從裏頭出來，悶著頭心事重重，在隨從的攙扶下登車而去，就連那匹馬都蔫頭耷腦的。
陸修只瞥了一眼便收回視線。
先前那場大火燒得滿京城人盡皆知，後來周彥在別苑裏挖出好些被戕害的女孩子，查出那都是陳秉坤的手筆之後，別說百姓覺得駭人聽聞，就連永熙帝都頗為惱怒。
若非陳棠涕淚俱下地請罪求情，怕是連公府的爵位尊榮都要奪了。
饒是帝王開恩，陳秉坤也被判了死罪，直待秋後問斬。
陳棠為了保住祖宗好容易攢下來的基業，在禦前求情時沒少被永熙帝斥罵，轉頭見兒子性命難保，爵位要落到二房手中，心裏豈會好受？
且那火燒得實在蹊蹺，又有陸修暗裏的點撥，陳棠既對陳妙容母女起了疑，這陣子暗中查探，據聞已經有了眉目。
陸修不動聲色，如常進宮。
麟德殿外白玉欄桿潔凈如雪，丹陛被明晃晃的日頭照得發燙，檐下伺候著的高輔見陸修載著滿身風塵回宮覆命，不由笑迎了兩步。
“陸世子一路辛苦，皇上昨兒還念叨呢，擔心世子在外累著。”他笑吟吟地招呼，又笑睇殿門，道：“今日太子殿下陪皇上用飯，這會兒還在裏頭。怕是世子得候上一陣了。”
“太子殿下也在？”陸修稍感詫異。
永熙帝雖年事漸高，朝政的事卻仍攥得頗緊，因精力不似從前旺盛，每日午飯後都要歇上半個時辰，這是親信重臣們都知道的習慣。
陸修也是因此才等到午睡起身的時辰才來。
高輔聞言便笑了笑，“天兒漸漸暑熱，前些天皇上貪涼多吃了幾口冰的，身子便不大爽利，病了好些天。太子殿下近來格外留意，常來陪伴用午膳，伺候皇上午睡過後才會回東宮。仁孝之心，皇上讚不絕口呢。”
陸修得了提點，便自拱手，“多謝高大人。”
高輔含笑，讓人去偏殿斟杯好茶。
陸修便垂目在殿門外候著。
太子慣愛在永熙帝面前表露孝心，拿著父子之情來換君王的信重，這他是知道的。只是沒想到永熙帝瞧著威儀硬朗如舊，身體竟虛弱至此。
也難怪太子這般殷勤。
陸修瞥了眼安靜緊掩的殿門，瞧見遠處儀鸞衛巡查的隊伍緩緩走過，念及太子和蔡衡暗裏的勾當，眸色稍深。
約莫兩炷香的功夫後，殿門才吱呀打開。
太子端然而出，穿了身金線密繡的朱紅外裳，唇邊噙著稍許笑意。
見陸修竟在殿外候命，他臉上笑意稍深，“許久沒見，陸世子這是剛辦差回來？”
“微臣拜見太子殿下。”陸修朝他拱手施禮。
太子金冠銜珠，沖他頷首道：“父皇午睡才醒，你且進去吧。”說罷，自管擡步下了玉階，仿佛這只是一場平淡無奇的偶遇。
直等走遠些，他才回頭瞧了眼已然緊掩的殿門，笑得意味深長。
十日之前，邱美人便已私下裏告訴他，說謝辰的事已經辦妥。
“是家兄親自帶人過去的。謝辰流放後雖被發配到采石場，因遇到舊友照拂，平素不必做苦力時兩人偶爾會結伴出游。那日他們進山游玩，遇見流竄的土匪，倉皇逃命時一個僥幸逃脫，謝辰上了年紀腿腳不便，跌落懸崖後命喪黃泉，也只能算他倒黴。”
彼時銷金軟簾垂落，邱美人衣衫微亂，拿指腹幫太子輕揉雙鬢，將當時的情形娓娓道來。
太子闔著眼，問道：“屍骨找到了？”
“自然是不能疏忽的。那地方日子過得艱苦，山裏常有虎狼出沒，謝辰摔傷後血氣引來餓狼，等家兄找到時已經被啃得差不多了。不過衣裳用物都在，臉上的刺字也模糊可辨，斷乎不會認錯。”
邱美人貼在男人背上，笑得溫柔，“妾身家人辦事向來穩妥，殿下盡可放心。”
太子甚是滿意，轉身將她就勾進了懷裏。
邱家父子出身草莽，雖不似東宮和儀鸞衛的人手那般訓練有素，辦事時卻沒出過差錯。這回辦事也還算利落，他後來讓人留意打探，除了睿王得知消息後想查探原委卻碰了一鼻子灰離開外，暫且沒有旁的動靜。
倒是陸修，也不知葫蘆裏賣的什麽藥。
一面冒險闖進火場去那美嬌娘，一面卻對謝辰的死無動於衷，別說派人追查死因，連個打探消息的都沒有。
莫非人手有限顧不上謝家？
抑或陸修也如尋常男人般薄情貪色，只將小美人放在眼裏，無意搭理旁的麻煩事？
太子拿不準，只饒有興致地招手讓周福靠近些，低聲吩咐，“讓人留意外教坊的動靜，那位美嬌娘恐怕還不知道祖父的死訊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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外教坊，綠楊蔭濃，蟬聲漸起。
瀾音穿了身單薄的紗衣，底下彩繡的羅裙堆疊，如瀑青絲拿玉釵隨意挽起，正在窗邊撥弄鶴鳴。
整個四月她都在養病，太醫妙手調理之下身體已然無礙，她既拿著俸祿養在外教坊裏，少不得該如從前般忙碌起來。
侍宴的事先前都是聞溪和崔銀珠等人擔著，如今她和許楚蠻、周小瑩既已恢覆，難免要多接幾個帖子，讓忙碌了整月的聞溪稍稍喘口氣。
除此而外，登臺之事也安排好了。
先前樂部三位翹楚養病，登臺的都是排名稍次的人，雖說排練出的舞樂並不遜色，到底名氣稍有不及。
外教坊看客如雲，有些是奔著真本事來的，有些卻是慕名而來，想瞧瞧能在禦前演舞奏樂的人是何等風姿。
瀾音初次入宮時本就得了誇讚，正月裏頻頻去高門貴府侍宴，後來又被永熙帝和許婕妤單獨召見，算是外教坊裏脫穎而出的一位新秀。名氣一旦傳開，又有年少美貌的傳聞，便有許多人想一睹風采。
偏巧一場大t火傷了肺腑，這個月她閉門養病，卻急壞了外面想聽曲子的王孫公子們。
燕管事心裏有數，便選了端午佳節，讓她們各自登臺演奏。
消息一出，引得眾人爭相競逐。
據說端午那日的雅間早已訂滿，就連外頭的座位都是早早就招呼好了的，不等美人登臺，便已一座難求。
如此盛況，燕管事面上有光之餘，難免殷切叮囑，讓瀾音她們好生準備舞蹈樂曲，就連登臺的次序和曲目，都是燕管事親自編排的。
瀾音既是備受矚目的新人，自然不可偷懶。
這兩日天氣漸熱，她從早到晚都待在習練房裏，除了端午登臺的曲子，還要準備月底入宮表演用的樂舞——那是二月初就已定下的事，由她和聞溪、阮妤、魏姌一道排練舞曲，先前早就打磨好了，如今只消她不拖後腿，入宮前再一道練上數日便可無礙。
種種雜務，皆須靜心應對。
瀾音一曲撫罷，自覺比前兩日進益良多，不由瞧向旁邊的沈秋娘。
這位也是樂部教習琴瑟的，年過四十的女人，年輕時也曾風光過一陣子，後來容顏漸老，幾年的新鮮勁兒過去後便甚少外出侍宴了。
論天資，她其實不及瀾音那般得天獨厚，但論技藝，她在外教坊待了大半輩子，多年潛心磨礪之下，能耐並不遜色於正當妙齡的這群人。
瀾音幼時承祖父教導，進了外教坊後，雖偶有樂官和長公主的點撥，平素卻不變攪擾貴人，便常請沈秋娘幫忙指點。
沈秋娘原是罪奴，年近三十時才求得恩準尋了夫家過期平淡日子，如今女兒年紀跟瀾音一般大，難免親近些。
聽瀾音撫罷，她雖不敢以指點擅居，卻將聽曲的感受細細道來，與瀾音探討打磨。
正說著，外頭忽而有人扣門。
得了允準之後，婢女言歡推門而入，屈膝道：“謝姑娘，英國公府來了位客人想見你，已跟燕管事稟報過了。”說話間側身讓開，便有位仆婦一團和氣地擡步進門，向瀾音端正行禮。
瀾音微詫，“這位是？”
那仆婦朝言歡頷首稱謝，待沈秋娘頗有眼色地出去後，便回身掩上屋門，笑吟吟道：“奴婢是英國公府二姑娘身邊的，有事求姑娘相助。”
英國公府的二姑娘，那不是陸驪麽？
在行宮時，瀾音因長公主的緣故與陸驪相識，對她印象深刻，此刻聽聞是她來請，不由起身道：“陸姑娘有何吩咐？”
“哪敢說吩咐呢。”仆婦笑了笑，道：“實不相瞞，我們姑娘習練曲子時有些地方總覺得滯澀，恰好女先生出京了，她想著謝姑娘才華出眾，便想請姑娘過府一敘，稍加指點。不知姑娘是否得空呢？”
這話一說，瀾音哪能不明白？
陸驪身為公府貴女，雖說性情率真嬌憨，不像旁的高門貴女般倨傲，到底身份所限又未曾出閣，等閑不便孤身來外教坊這種地方。
請瀾音去公府也是人之常情。
那仆婦受了陸驪的叮囑，神情很是客氣，“燕管事那邊已答應了，若姑娘肯去幫忙，我們姑娘萬分感謝的。”說著話，雙手呈上預先準備的錦盒，給瀾音過目後含笑擱在鶴鳴的旁邊。
瀾音欠了陸修那麽大人情，加之原就與陸驪相談甚歡，哪怕沒半分謝禮也會欣然前往，此刻正好習練得疲憊，便隨她出門去透口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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馬車駛過熱鬧長街，直往公府而去。
瀾音走得匆忙，雖是應人所請，頭回登門拜訪時也不好兩手空空。想著公府朱樓玉闕，陸驪身邊的貴重之物遠非她這罪女能比，尋常首飾釵環都不稀罕，途徑一處酒樓，聞見裏頭撲鼻的飯菜香氣，便有了主意。
遂請馬夫繞道去一趟蘇記食香閣。
這是京城裏有名的點心鋪子，雖說賣得比別家貴十來倍，做出來的糕點卻極精致，口感滋味都遠非別處所及。
就連高門貴戶設宴時，也常買他家的索喚待客。
瀾音在外教坊叫過他家的索喚，確實做得十分出挑，這會兒驅車過去，見門口停了一溜華蓋香車，便知生意之紅火。
待馬車尋了位子停好，她與仆婦進了裏面，才發現這鋪子比她想象中的還大。
面闊四間的兩座閣樓打通後連在一處，裏頭擺著新鮮花卉，琳瑯滿目的糕點櫃子整齊排開，因裏頭十分闊敞，便是有許多人穿梭選買，也不覺得擁擠。甚至綠樹掩映的窗畔還有雅座和茶水，供人歇腳品嘗。
瀾音選了兩份糕點，請仆婦幫忙拿著，而後排在隊伍裏等著結賬。
正當妙齡的少女，哪怕身上穿著不算名貴，因自幼讀書和修習樂理熏陶出了溫雅柔婉的氣度，在人群裏便頗顯眼。
在場多是高門貴戶奉命而來的仆從，幾乎沒人認得她。
除了對面馬車裏的陳妙容。
她今日原只是路過。
先前那場大火燒得京城裏人盡皆知，也將陳秉坤歹毒狠辣的行徑公之於眾，莫說斷了襲爵之念，就連性命都沒能保住。
陳棠為此郁郁寡歡，二房雖因衛國公府受人議論龜縮過一陣子，待陳秉坤罪名落定後，很快便如無事人般出來了——總歸那是長房的惡行，陳妙容母女縱遇著旁人議論，也多是推得幹幹凈凈，感嘆一句家門不幸罷了。
因陳秉坤獲罪後陳棠膝下無子，公府的爵位少不得要落在二房的侄子身上，陳妙容母女跟著沾光，身份上反而貴重了些許。
近來天氣漸熱，加之端午佳節將近，京中高門或是去郊外避暑、籌備龍舟賽，或是設宴款待親友以候佳節，陳妙容自然跟著母親四處赴宴。
前日她隨母親去了趟城外別苑，今日動身折返，想著食香閣新出了糕點，便順道過來，讓仆婦買幾份回去。
後晌天熱，馬車裏也有些悶。
她獨自坐著百無聊賴，掀起側簾的角落隨意打量，目光掃過兩道熟悉的身影時，卻忽然怔住了。
提著食盒的那位仆婦她認得，是陸驪身邊的人，先前她隨母親頻頻登門時曾留意過。
旁邊那人則身姿窈窕，裙裾搖曳。
謝瀾音？她怎麽在這裏？
竭力回避的記憶霎時湧入腦海，那晚別苑裏火焰熊熊，陸修毫不遲疑地沖入火場，而後滿身煙塵抱著瀾音出來的場景歷歷在目。
那是她欽慕許久，一心想要嫁與的男人。
卻在令她顏面掃地後，轉頭卻為另一個身份卑賤的罪奴出生入死，不惜拿自家性命冒險。
而今陳秉坤早已獲罪入獄，京城裏也少有人提及那場火，長房的伯父在兒子被判死罪後便傷心欲絕精神恍惚，嚴禁隨從再提舊事。
所有的事似乎都已翻篇。
直到此刻，陳妙容看見險些命喪火海的瀾音容色煥發的站在那裏，結賬後登上英國公府的馬車轆轆而去，心頭忍不住還是跳了跳。
許多事在火海裏塵封，唯有那扇反鎖的屋門是少有人知的秘密。
京兆府查案時，料定那反鎖的屋門是周媽媽懷恨在心，欲借機將外教坊的性命牽扯進來，加重陳家的罪名以洩私憤。
案子已經塵埃落定，沒人再深究那些細節。
她們應該也無從知道吧。
陳妙容望著英國公府那輛徐徐駛遠的馬車，回過神時，掌心裏無端竟布了細汗，趕緊悄然擦拭幹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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